雁门关扫雪弟子

旧事谈

  庆功宴就地开在了黄河边驻扎的营地中,河阳城中百姓送来自酿的酒,薛坚破例收下,转头又去嘱咐下边的兵,在折返前多帮衬百姓些许,给些银钱。当兵的糙人少了诸多讲究,席地幕天围着篝火一坐,以碗代盏,便算得大胜后的快活自在。

  几轮下来薛坚起了身,不停队的兵喝得醉意朦胧,还举了碗晕乎着笑,道:“……豹子!统领!我们兄弟,贱命一条不值钱,你带我们杀狼牙崽子,命就都给你!”

  薛坚笑着拍拍他肩,道:“命还是留着多喝两碗,看见宗师了吗?”

  那个兵喝得迷迷瞪瞪,说不出个所以然,火长张燕喝得少些,站起来道:“宗师方才朝这个方向去,许是到营地外去了。”

  薛坚朝外头沉沉夜色看一眼,道句多谢,也往外去。

  他们的营地驻扎在河阳城南的位置,薛坚出了院子往外头寻,转过一个街角就见重岳背对他负手站在树下,抬着头,也不知在看什么。薛坚到他身后几步之遥时,重岳才略略侧身来看他,问:“怎么不和大家多热闹一下?”

  薛坚道:“喝得有些多了,出来透透气。”说着又看重岳的脸,笑道,“宗师不也喝多了?你站在这,比前几日在军中亲切得多,反倒想让薛坚唤声兄长了。”

  “也无不可,”重岳走到他面前去,比量着他的个头,脸上浮出些笑意来,“先前战事吃紧,少有机会同你叙旧,只是如今数载过去,你都已这么高了。带兵作战,也颇有将帅之能,我便放心了。”

  十月已有入冬的先兆,有风自河上来,裹挟了水汽与土腥扑面。薛坚捡了片落叶捻着叶柄,应道:“不停队能有今日之胜,多仰仗宗师指点……待此间事毕,宗师随我回雁门罢。”

  重岳沉默下来,片刻后才道:“距那场大变,已有十四载了。”

  薛坚只点点头,没应声,他们之间总有条疤痕横亘在那里,年头久了,结的痂下化了脓。可总要有人先一步揭开愈合不全的疤,剜去烂肉与脓创,才好叫新肉生出,给谁都是一个交代。

  总要有人起个头的。

  薛坚迟缓地呼出口气,白雾晕在他眼前,他在隐约的醉意中好像又看到了儿时雁门的那场雪。他看不懂重岳,好像在他很小的时候,重岳就已经是现在这幅模样。演武场上薛直和重岳并肩而立,薛坚远远地看着,父亲身着玄甲而显得格外宽厚的肩背,与重岳单薄衣裳下坚实的臂膀,都在风雪中被模糊得似是而非。

  他问重岳,那年事发时,你在哪?

  他语气寻常,问得却坚定,这个问题也在他脑海中盘桓过十数个春秋。他也并非无从猜测个中隐情,那日玄甲军仅存的三百余人溃退关内,统领战死,大雪覆盖满目疮痍。几日后重岳自南打马而来,薛坚再回忆起他那时的神色,才后知后觉地从中品出几分惊惶无措来。

  只是他还太小,时至今日,他也未能从当年的知情人口中听到个完整的来龙去脉,只能靠着只言片语拼凑一二。他原先觉得自己记恨重岳,如今想来却又不太算得上,他只是想,如果重岳当年在雁门关,结局会不会不一样?他爹是不是就能看得到他今日河阳大捷?

  他问当年事,字字句句都在问,若是重来一次,你要不要救他?

  重岳伸手去抚干枯树皮,待来年开了春,老树便又发新芽。他道:“……那年我接调令,去洛阳,原本只留半月,却一拖再拖……我乍一听闻关外生变,匆忙赶回,方知中计。”

  原是如此,本该如此——薛坚沉重地叹出口气,好像要将胸中郁结盘亘的积气都泄出来,化作白茫茫的一片烟。他茫然地想,好像与他原先猜测也相去不远,可偏要自重岳口中听到才肯作数。他抬头望层叠横亘天上的枝杈,脸上也笑起来,问他:“当年为何不说,我原先又不是没问过你。”

  重岳道:“时机未到,本也是我的过错,多辩无益。”顿了顿,他伸手去摘沾在薛坚发间的一片叶,又道,“你愈发像你父亲了。”

  远处篝火映着半边天,笑谈喧闹声中夹杂着不知谁唱起的军中歌谣,由一人起,逐渐地唱成一片。重岳侧耳听,也哼出几个音节来,同薛坚道:“原先还不在雁门时,我随阿直南征北战,那时便唱过的歌,如今竟还听得到。”

  他们在风中唱过疆场,在雪中忆过故乡,薛坚才望着重岳想,他行在破碎山河上,似乎也无从说起自己的过往。

  他早知道重岳和自己,和其他许多人,都是不一样的。

  歌声渐息,大河卷着泥沙昼夜不停地奔涌,响彻在薛坚耳中。他朝重岳伸出手,等那厚重的掌搭上来,他便攥住,借着酒意去看重岳眼中映出的一点火光,道:“重岳大哥,雁门关的雪从未停歇过,你该回去看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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